文化特派员蹲点报告:檇李,咋念?穿越千年而来的名果,为何鲜为人知 潮新闻 记者 李蔚 余雯雯2024-06-08 15:45全网传播量35.4万 今年5月8日,作为浙江省首批文化特派员,我(潮新闻记者余雯雯)被派驻到嘉兴市南湖区新丰镇净相村。 文化特派员是干什么的? 简单说,就是到全省各地的乡村,进行理论政策宣讲、文化服务供给、文化品牌打造、文化资源挖掘等工作,在广袤的乡村大地,注入文化活力,与广大农民群众一起,写好乡村振兴这篇大文章。首批文化特派员共100位。 领到聘书的那天起,我就一直在思考:作为一名潮新闻文娱中心的新闻工作者,到乡村去,能做什么?能给当地带去什么? 净相村在哪里?从地图上看,嘉兴市中心以东,距离我的报社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。 净相村有什么?几次调研下来,我发现抓手其实不少,但第一眼看到“檇”字,我就好奇了——这里是公认的嘉兴名果“檇李”的正宗源产地。 净相村要什么?最迫在眉睫的恐怕是再过几天,今年的檇李就要上市了,如何更好地进行对外传播,如何让檇李出圈。村党委书记王建峰说,他们从2017年起复兴檇李产业,就是希望有更多人“一提到檇李就能想到净相”;新丰镇党委委员朱天一,拿给我一本镇里最新梳理的《净相檇李》,恨不得把册子里的每个字掰开来讲给我听。 如何让檇李文化真正“活”起来,以延续净相村背后的千年文脉?如何文化赋能檇李,打造文化标识,助力村民发展实业和产业?这是我和我所在的团队接下去要面对的。 先跟着我和我的同事李蔚一起,去认识一下横贯古今的檇李。 檇李 《文化故事:檇李的归来》 嘉兴南湖区净相村,高安吉家的果园里,青青的果子已累累挂满枝头。 “很快的。从青到黄,10来天;从黄到红,10来天。这个月底,就熟了,红中透紫,还带些半透明。” 这是檇李,穿越千年而来的古老名果。 檇同槜(音最),《说文解字》云:“以木有所捣也”,捣即打击,似即整枝之意。檇(槜)李一词,只用于两处,一是特指这种名果,一是嘉兴的古地名——春秋时期吴越争霸,最著名的两次战争,就叫“檇李之战”。说起来,以水果名作为城市地名,这似乎也是唯一。 檇李因此成为江南吴越文化的象征。历代的文人雅士在题款落章时,总喜欢把“檇李”放在自己名号之前。 几十年前,金庸在写给同窗沈德绪的信中,也会多问一句“醉(檇)李还在不在?”当年,查良镛就读的省立嘉兴初级中学(现嘉兴一中)原址附近,有一个范蠡湖,湖边就有一座檇李亭。沈德绪(原浙江农业大学教授、园艺教育家)叫学生陆其华去找找看。 “我在那一带找了半天,一棵檇李树也没看到。”陆其华说。不仅范蠡湖畔找不到一株檇李树,后来他寻到曾是嘉兴八景之一的“槜李净相”中的净相寺,千年种植的檇李树也荡然无存。 从几近湮灭,到重回净相,檇李的归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。 【净相寺和檇李】 高安吉的岳父谢佐良,净相村人,今年89岁。 老人家就住在距净相寺山门原址不到百米的地方,从小听着檇李的故事长大。 传说西施赴吴的途中,经过檇李城,见成片李树结满了果子,就随手采下一颗,用指甲轻轻一掐,顿时果汁横溢,香气入鼻。这一掐,从此给檇李添了一道特征,在果子的底部有像指甲掐过的“西施指痕”。 故事在净相村代代流传,故事中的主角檇李就种在寺中。谢佐良还依稀记得净相寺被烧毁前的样子,寺前有桥数座。山门旁,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,山门前,有一条河横淌而过,街傍着河,沿街开满店铺,是方圆数里最热闹的地方。 净相寺自宋时起,就是嘉兴一带著名的大寺,寺中栽有一片檇李,由僧人打理。 檇李名气很大,因为它的味道远远超过其它的李子。嘉兴境内也产其它的佳果,比如夫人李、红心李、粉紫李、郁李……但唯独檇李被称为绝品、仙果。 但是檇李很难种植。直到清初,净相寺虽是嘉兴一带檇李种植规模最大的一处,但总数不过五六十棵,而且产量每况愈下。 鸳鸯湖就是南湖,朱彝尊在《鸳鸯湖棹歌》里也数度提到檇李 清代诗人、浙西词派创始人朱彝尊在《檇李赋》序中说:“檇李,县东净相寺有之,近苦官吏需索,寺僧多伐去,将来虑无存矣!” 官府和地方恶绅不断向净相寺索要进奉,让寺僧苦不堪言,甚至伐树不愿种植。清末时,每斤檇李售“番银”一元,还供不应求,不易购到。及至上世纪30年代,净相寺几番毁于战火,寺中的檇李树尽乎绝迹。 “土匪来过,日本人来过,还放火烧寺。寺里的和尚自己都顾不上了,哪里还管得了果树啊。” 【祖爷爷果树】 芒种前一日,风习习,跟在谢佐良身后,沿着净相寺原址前的河,走到一座桥上。桥下的河水仍在流淌,桥边468岁的银杏树岁岁枯荣。突然想问,老人家,当年的檇李您尝过吗? “就听听,吃勿到。”谢佐良摆摆手说。 在谢佐良前半生的记忆里,檇李的绝味与珍贵只存在于村人的讲述里。据说,净相寺附近有一户李姓人家,业中医,曾从寺里乞得数株分根苗木,辟园移植,按一本《檇李谱》上的记载打理果树。虽然产量少,但每年仍有结果。果熟后,从树上摘下就搁在蓝花细瓷盖碗里,一只碗只搁两颗,一只提篮里只搁两碗,分送与当地的官员乡绅。可见这种果子有多珍稀。 新中国成立后,政府曾非常重视檇李的种植繁殖,但在培育上遇到难题,产量一直不高,碰上小年,甚至每树仅结一二十颗。 谢佐良第一次吃到檇李,是上世纪80年代了,仍旧非常难得。 “这果子有酒一样的香气。”他说。按照从小就听来的吃法,他先用双手把果实轻轻揉一揉,再将果皮戳一个小洞,用中空的麦杆当吸管,肉浆竟然就吸出来了。 “吸完后,薄薄的果皮里只留下一条果筋,金色的,连着果核。”谢佐良当时还舍不得扔,将果核取出后,他在果皮里灌了水,放了一夜。“第二天再吸,还有微微的酒香。” 10多年前,谢佐良的女婿高安吉成为净相村第一批引种檇李的果农。 高家的院子里绘着墙画 一走进高家的果园,迎面就是一株树冠超大的果树,向外伸展的枝干都架上了支撑,绿叶丛中一簇簇的青果又大又沉,比别的树结的果明显大上几分。 “果子越大,树龄就越大。”身后传来高安吉的这句话,于是猜起来“这棵是不是整个果园里最老的一棵?” “没错,它就是祖爷爷,本来跟它一样岁数的有三棵,另外两棵都死了。”高安吉说,檇李可难种了,拿伺候别的果树的那一套来对付它,根本不行。而且刚引种过来的果树,头三年结的果是不能吃的,后两年要看运气,一般是五年打底。 边说,高安吉顺手就开始整枝疏果,折掉几根枝叶,摘掉几颗小果,泥地上到处滚着杨梅般大小的果子。 “檇李最后成熟时,比乒乓球都要大。去年的檇李果王,一颗有三两四重。听说今年还要评果王,前两天刚刚来通知。” 【124个品系的正宗本源】 给高安吉引种檇李的人,正是那名当年帮沈德绪在范蠡湖畔遍寻檇李不得的学生。 陆其华是嘉兴南湖区人,也是听着檇李故事长大的。他没想到,金庸老先生信中这一问,竟开启了他长达30余年与檇李的缘份,“后面做的事情完全超越了我老师交代我的任务。” “主要还是爱好,如果不搞的话,檇李就要消失了。” 陆其华与檇李,也有一段久远的记忆。10多岁时,有一次他跟着生产队的车去桐乡一个畜牧场里装肥料,意外在附近的果树上尝到一种李子。 “我摘了四颗,本想揣兜里带回去,结果稍稍一压,水都出来了。”陆其华小心地舔了一下溢出来的果汁,微微的酒味,异常的香甜。 “我当时吃的,很可能就是桐乡从净相寺移种过去的檇李。”在范蠡湖畔遍寻不得的陆其华,于是寻到了净相村。“这里毕竟是檇李的正宗发源地,但是太遗憾了,一棵老树也没留下。” 他又从净相村出发,去附近的凤桥村寻找,再往桐乡,去了屠甸、王店和丰子恺的老家石门镇…… 寻找的范围越来越大。 陆其华想到,当年浙江大学在抗战时期一路西迁,农学院是带着果树标本的,那么沿途会不会有留存?他根据西迁路线,江西、湖南、贵州,一路寻访。考虑到檇李最早见载于吴越边境一带,他又在太湖流域一带,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细细寻来。 “时至今日,我一共找到124个檇李的品系,有的已经退化得非常严重。”陆其华将找回来的都保存在自己30亩的果园中。 他还提到,曾经浙江省农业厅专门成立过一个檇李攻关组,“但是后来都放弃了。” 为什么?正如高安吉说的那样,对付檇李不能以常规果树的种植思路。 “种植檇李形同砂锅炖老鸭,要慢火煲汤,心不能急。如果为了长得快,用复合肥下猛料,基本就完蛋了。”陆其华说,高安吉最早的几棵檇李树,是他亲自做的嫁接,他还对高家果园的土壤做了土质分析,交代高安吉要给果树浇羊粪,才能提高果实的甜度。 “檇李的根系比一般的果树要浅,所以土壤的疏松度很关键;檇李怕风,沿海风大,很容易把果实吹落下来……” 多年研究下来,陆其华总结了十几条的秘诀。他说,檇李也分派系,目前品质最好的是“真种”,也就是他给高家果园里引种的品种;还有一个是早熟的“普通种”,主要从桐乡引种而来。 “这在桐乡的地方志上是有记载的。”陆其华说,“桐乡的檇李引自嘉兴净相寺,后来有所变异。所以,檇李的正宗本源地是净相村,这个是肯定的。就是现在我们写‘檇李’,通常用‘槜’字,这是现代规范字的写法。” 檇李几近湮灭,为追寻留存的蛛丝马迹,陆其华不仅搜遍了半个中国,也一趟又一趟去嘉兴当地的档案馆、图书古籍馆搜集文史资料。他曾经有个想法,“历史上有两版《檇李谱》,一版是1857年王逢辰写的,一版是1936年朱梦仙的。本来,我也想再出一版。” 如今,陆其华帮助净相村90%的果农都引种了“真种”的檇李,檇李又回到了净相。他觉得出不出《檇李谱》,都已经很心慰了。 《净相槜李》 图,现藏于嘉兴市博物馆 【20元一颗】 在净相村里转悠,发现不少人家门前屋后都种有三五棵檇李树。 “檇李是真的难种,产量也是真的低,但大家对它有感情,到底过了这么多年,檇李又回到净相了。”谢佐良望着窗外后园里的那三棵果树说,“明年结的果子就能吃了。” 近十多年来,檇李在嘉兴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,花了力气推广种植。1998年,《浙江日报》曾报道过,一公斤的檇李卖240元。近年,8枚礼盒装的檇李市场价在160元左右,可见成本下来了。但是,除了老一辈的嘉兴人,檇李的知名度还是不高,尤其是年轻人和外地人,从来没听说过,也想不通什么果子金贵到要卖20元一颗。 陆其华也很遗憾。“国内最权威的园艺学家吴耕民先生曾经说过,檇李堪称国中名果。” 什么是国中名果?陆其华理解为,就像市花桂花最能代表杭州,最能代表中国的水果,就是檇李。 檇李至少有2500年的历史,且在古代文献的记载中,公元前五世纪春秋时,已有檇李地名,而历代地方志相继载称:“地以果名”。 深以为憾的,还有剧作家吕建华。从省文联戏剧家协会退休的他,在净相村以北5公里的民丰村白荡漾,租下一块地建起了檇李草堂。这是他50年前作为知青插队落户的地方。 吕建华在果园里干农活 怀着对这片曾收留过他的土地的特殊感情,吕建华在这一片曲水环绕的草荡,开垦出了一片果园,种下了160多棵檇李。 近几年来,他常常在草堂管理果园的檇李,入冬前施肥剪枝,二月里治虫护芽,春日里静等坐果,待颗颗青果冒出来时,他又忙活起来,疏果,张网防鸟,吊枝以防止果垂枝断。 “我喜欢干农活。”他笑咪咪地看着一棵棵树上累累的青果正向着成熟作最后的冲刺,时不时掏出手机,凑近给已经显出“西施指痕”的果实拍个特写。 越成熟,“西施指痕”就越明显 逛完一圈果园回来,他就回到书房,翻起资料开始酝酿写一个有关檇李的越剧本子,桌上除了槜李的文史资料,还有一本昆曲《綄纱记校注》。 “这里面就讲到了檇李。几千年里,檇李沉沉浮浮,但一直活在民间。靠的是什么呢?” 【春秋时的战场】 檇李一词,最早见于《春秋》,鲁定公十四年“五月,于越败吴于檇李城。” 在《左传》中,具体的记述是:吴伐越,越子勾践御之,陈于檇李。陈,通阵,说的是越军在槜李列阵防御吴军。 连环画上的《檇李之战》 可见,作为地名的檇李是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两国的分界地,也是两国争疆夺地的大战场。 “当时,吴越两国的国界如犬牙交错,城堡诸多,用于防御练兵。”吕建华说,在古籍中有记载和现今仍有遗存地名的古城堡就达十四座,南宋诗人张尧同曾说,檇李是“无处不高城”。“所以檇李不是一个单独的城堡,是指一个较为广大的地界。” 因此,以檇李为前缀的地名,不胜枚举,檇李城、檇李乡、檇李墟、檇李村、檇李池等等,仅檇李亭就有三处,各种“檇李”覆盖了嘉兴(新篁、梅里)、桐乡、海盐(澉浦、六里)等一大块区域。 历史的土壤上,又长出生生不息的传说。当时,越国的西施要到吴国去,过边境时不可避免地要经过檇李。“很多古籍、志书都说,范蠡陪西施入吴。传说中,西施不仅在途经檇李时,尝了果子,还在这里停留,学习过礼仪、歌舞、女红等等。”吕建华说,整理一下嘉兴一带的地名,还会发现有很多与西施范蠡有关,比如国界桥、范蠡湖、语儿亭、学绣塔、西施梳妆台等等。 历经数千年,吴越争霸、西施入吴的故事还在民间流传,在吕建华看来,这是老百姓的选择,他们的内心认同越国的卧薪尝胆、发愤图强,认同西施为国家大义而作出的牺牲,“说到底,是民心的选择,檇李,这个承载着千年历史的名果才得以与传说故事相伴相随,流传千年。” “檇李,其实是被埋没的文化大IP。它与古老的历史紧紧相扣,与嘉兴的江南文化无缝衔接,有厚重的积淀,有传说的加持,难道不应该好好打磨,吃出点文化来?” “转载请注明出处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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