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1月,北京在自己的十四五规划草案中提出“创建国家共同富裕示范区”。
这应该是全国第一个提出此定位的省市区,展现出了很高的政治站位。作为国家政治中心,首都若是能够率先达到共同富裕,确实具有极大的象征性意义。
结果你猜怎么着?
北京的追求并没有被写入顶层设计当中。
这两天,万众期待的第十四个五年规划终于出炉了,里头明确“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、浦东打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引领区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”
中央最后选择了地位远不如北京的浙江,使得后者历史性的,与深圳、上海浦东站在同一起跑线上,成为第三个与“社会主义”相关的国家级战略。
那么,为什么浙江能够打败北京、广东、江苏等一众高手,拿到这样一个殊荣呢?这非常耐人寻味。
结合十四五规划当中的布局,我似乎还看到未来五年内,杭州与宁波两座城市将迎来完全不同的命运走向。
在中国的话语体系当中,共同富裕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符号。它既有浪漫主义情怀,又具有巨大的实用主义作用,为有形之手分配资源、决定议题优先等级提供了牢固的合法性。
正是有了这样一条心理纽带,权力中枢才得以凝聚全国上下所有力量搞经济建设。
浙江能够脱颖而出,拿下共同富裕示范区,也意味着未来会有各种政策红利纷至沓来。
那么,浙江凭什么战胜北京呢?
这可能跟它独特的基因有关。
北京是一个权力向上集中的省市区,服从于政治指挥棒。只要有令,城市减量发展、人口负增长、资源强行向外疏解等皆不在话下。
浙江则完全不一样,它是一个权力向下分散的省市区,跟北京完全处于光谱的另一端。
放在整个长三角当中,浙江都算是一个“怪胎”。上海被称为用计划经济手段搞市场经济。江苏的“苏南模式”、“工业园模式”均是政府出面,主导经济发展。安徽省会合肥是全中国最成功的“风投公司”,地方政府充当投资合伙人,凭空创造了很多新兴产业。
长三角其他地方都保留着“强政府”的色彩,唯独浙江是“弱政府”的角色。
这种基因,是一种独特的历史遗产。
1949年后,随野战军部队进入浙江的南下干部占据了该省主导地位,而本地很多区县的游击队干部在权力版图中则相对边缘化。
南下干部跟高层领导出生入死,有着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。所以,在历次运动中,南下干部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听从上级指令,坚决执行计划经济,以此向上发出忠诚信号,依靠自上而下的保护力量。
而本地游击队出身的干部,在上边没有强势人物可以依赖。为了确保自身安全,他们只能支持地方经济利益,以最大限度地巩固自己的政治基础。
所以,慈溪、余姚、乐清、永嘉、萧山等地方游击队干部影响较大的县,便开始无为而治,对市场经济睁只眼闭只眼。
民众吃饱穿暖了,他们才有发动群众的能量,令对手忌惮三分。对于市场经济来说,这些处于弱势地位的精英,便成为了“帮助之手”,而非“掠夺之手”。
早在上世纪的60年代,浙江各地就有大规模的商品交易地下市场。78年后,这种草根活力得到进一步的延续和壮大,创造了浙江强大的民营经济。
2020年,浙江民营经济创造增加值42800亿元,占GDP比重66.3%,比广东还要高出十个百分点。
这种自下而上的路径,正是今天中国实现共同富裕所能依靠的最好模式。
浙江七山一水两分田。山区多,平原少,地理格局非常劣势。
而且浙江没有什么资源,不产一块油田和煤田,无法像北方鄂尔多斯那样,躺在庞大的资源产业上过日子。
从地理经济学来看,这样的开局注定会极大拖累浙江的发展。
但是,今天的浙江还是富得流油。
2020年,该省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62699元,连续20年位居全国各省(区)第一;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1930元,连续 36年位居全国各省(区)第一。
城乡居民收入比小于“2”,是全国最低的地方之一。
走入浙江的农村,外地人经常会感慨,这里的农村实在太豪华了。
为什么会这样?
为什么浙江能够成为全国区域发展,城乡发展最为均衡的地方?
答案就是上文提及的浙江模式。
今天,我们有很多地方对“法无禁止即可为”充耳不闻,而十几年前的浙江民营资本,早就进入了当时的投资禁区——“国字号”工程杭州湾大桥。
今天,当深圳、合肥、珠海、上海等地的国资委疯狂出击,成为诸多商业巨头背后的大金主时,浙江显得异常低调。不是没钱,而是更愿意花力气培育本土中小企业的发展。
底层的市场活力才是浙江的本色。
虽然广东的市场经济也很发达,但它过于集中在珠三角,而浙江模式是全域性的,覆盖范围更大。
它在全省各地催生出一个个有竞争优势的产业集群:义乌的小商品、慈溪的小家电,鹿城的皮鞋,永康的五金,绍兴的轻纺……民营经济遍地开花,造富了一方百姓。
浙江这种自下而上的路径模式,对于全国来说都具有很大的参照意义。
发改委说,“纲要提出来要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,主要是要探索推进共同富裕的体制机制和制度体系,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”。
如果坍塌的东北能学到这种经验,肯定能更快地转变以重工业为主、资源依赖性的单一产业结构。
如果西安、武汉、天津这些公有经济比重较大的国家中心城市能复制到,也一定能更好的辐射所处都市圈。
因此,非浙江莫属了。
可能有的人会问,福建的民营经济活力不是也很强吗,其民营经济增加值占GDP全国第一(68.1%),为什么不选福建?
很简单,浙江有福建完全没有的优势啊:
那就是一百年前,嘉兴南湖上的那一艘红船。
很多人不知道,嘉兴不单单是红色革命的发源地,它还是全国农民收入最高的市。其城乡收入比为1.61:1,农民平均收入3.98万元,比中国最繁华的上海市还要多出4000多元。
选择浙江作为共同富裕示范区,从经济到政治上都不是简单的巧合。
有的人提出一个问题: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,会不会弱化杭州和宁波的中心地位?
对宁波不会,对杭州则不好说。
十四五规划在主要目标中列明:单位国内生产总值能源消耗和二氧化碳排放分别降低13.5%、18%,2035年内碳排放达峰后稳中有降。
这或许会把宁波推向历史舞台的核心位置。
宁波是一个超级石化城市。凭借着深水良港,宁波得以用最低的成本,在全世界进口原油和、煤炭和天然气,拉出一条连绵20多公里的重化工海岸线。
这些源源不断的能源,支撑起下游庞大的炼化制烃产业链,乙烯、PTA、橡胶……从而为新材料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原材料基础。
2016年,宁波拿到第一个“中国制造2025”试点示范城市的牌子。从那个时候起,宁波就将新材料作为战略型产业主攻方向。很快,其产业规模就突破2千亿元,占全市工业总产值的12.1%。
蒙眼狂奔的速度,让宁波成为了全国七大新材料产业基地之一。相比于传统材料的过剩困境,宁波的新材料产业无疑更具有发展空间:
从生产端来看,生产1吨铝型材就要耗电1.6万千瓦·小时,1吨钢材耗电0.8万千瓦·小时,而生产1吨塑料型材仅耗电0.18万千瓦·小时,相比更加节能。
从使用端来看,新材料的运用可以让我们的汽车、飞机更加轻型化,从“金属飞机”变成“塑料飞机”,进而降低燃油消耗和排放。我们在这方面的提升空间还很大。举例来说,波音787、空客A350用的复合材料都达到50%以上,而我们的国产大飞机只有20%多。
在建筑和工业领域中,用“塑料”替代“金属”是一个大的趋势,可以降低单位国内生产总值能源消耗。
宁波,无疑抢到了一张具有无限潜力的新兴产业门票。作为中国塑料城,宁波在发展新材料产业上有很多地方没有的先发优势。
过去,宁波被认为是陷入了“失去的十年”“被中央抛弃了”。现在,这座城市对于中国的碳中和目标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价值,未来可能会重新回归到中央的视野。
宁波会因为当初的坚守,而处于主流赛道中,获得更多的红利。
回过头来看杭州。
相比十三五规划,十四五规划纲删掉了“服务业比重进一步提高”,并首次提到了要“保持制造业比重基本稳定”。
比之服务业,高层更在意、更担心制造业。
为什么会这样?
十四五”国家发展规划专家委员会委员、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黄群慧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采访时指出:
近些年来,一些地方一味强调提高第三产业比重,并视其为经济转型升级的表现,很多地区“去制造业”很明显。
2010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是40%,2017年降到33.9%,如今已降到27%左右这一数字出现了快速的下滑趋势。
与此形成对比的是,2019年中国服务业占GDP比重达到54.5%,比2005年提高了14.2个百分点。而反观欧美各国,却大都在推动“再工业化”。
中国应警惕服务业比例过快上升和实体经济比例过快下降,以及由此而来的结构“转型”但却未“升级”的情况。
正如中财办原副主任杨伟民所说,服务业增加值比重指标存在不合理或不适应形势的问题,所以不应该再列。
过去十年,杭州对工业厚此薄彼,一直在去制造业化。它之所以能成为互联网之都,是以压制和减少工业发展为代价所换取的。
不管是工业投资额,还是工业用地供应比重都在逐年下降,导致杭州的第三产业一路腾飞,第二产业却瘸了。
再这样下去,显然会偏离顶层设计的构思轨道。所以,杭州这两年也在补功课。
当前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,中国一定会把更多的资源倾向于制造业,去提升硬核科创。但是杭州由于抛弃工业太久,基础已经不够扎实,早就被武汉、成都等对手赶超。
未来在争夺国家级资源方面,杭州可能会因为话语权不够大,而受到一定影响,被相对边缘化。
尽管十四五规划也用同等长的篇幅在讲数字经济,但未来五年数字经济的重点和核心,并不是纯粹的互联网,而是数字技术的创新应用。
也就是“聚焦高端芯片、操作系统、人工智能关键算法、传感器等关键领域,加快推进基础理论、基础算法、装备材料等研发突破与迭代应用”,“提升通信设备、核心电子元器件、关键软件等产业水平”。它还是要跟制造业绑在一起的。
杭州在制造业上自废武功,而且过去它在互联网上的创新,更多是简单的应用创新,而不是像关键的基础创新。未来能不能像北京上海的人工智能那样,引领数字经济最前沿尚是一个疑问。
如果不行,那杭州就有可能两个领域都踏空。
今年的重点任务之一,是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流动。
十四五规划纲要再次强调了这一点。
杭州,便是该工作的中心城市之一。
过去,浙江的民营经济很发达,不喜管制喜自由。经过长期的扩张,它让浙江变成了全国区域城乡发展最为均衡的地方,与此同时,它也出现了一些令决策层意料之外的东西。
比如原本应该去中心化的互联网经济,出现了破坏性的垄断。比如资本的手已经伸向了国民经济命脉中的金融。
结果,蚂蚁上市一夜中断,那些纷纷加入社区团购的互联网巨头们,被骂出了翔……
那些无意间收割底层韭菜、进一步扩大贫富差距的大佬们,第一次体会到了,什么叫做共同富裕。
杭州跟那谁捆绑得太深了。这个商业帝国,给杭州创造了太多的税收和GDP。它的沉浮,某种程度上也会变成杭州的沉浮。
未来五年内,杭州与宁波两座城市,是否会迎来不同的命运走向呢?
作者:黄汉城
参考资料:
《权力结构、政治激励和经济增长》章奇、刘明兴
《谁是中国城市领跑者》黄汉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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